「這是第二本作文簿?! 學期開始才沒多久」
左手撐著極不願意「運轉」的頭殼,右手抓著自來水筆,作文簿仍是一格也沒有爬上。為何作文題目老是「談虛榮」「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談青年守則,勤儉為負責之本」(喔!錯了是服從為負責之本),我的腦神經系統對應這樣的工作訊號唯一有的化學作用是:呆滯。座號三十三號的松林(我,三十二號)已經寫了一頁了。我呢?兩眼已經快模糊一片。
剛上了國中,唯一感受的好事是可以講母語,其他什麼事都很不一樣,連一個「稍息!」也要「站」出聲音來,像這樣的的作文課不再有「我家」「郊遊」「春季」這樣的題目。所以不意外的每次得分都是低到不能再低,真的朽木加麻木。魏是我們班的超級異數,寫作文像吃飯一樣,從老師將題目寫上黑板起,他頭不抬,話不說,只見一頁翻過一頁,字體工整不打緊,內容唏哩嘩啦一拖拉庫。奇怪中午的便當,老媽給我帶的可是全班最大號再加一小的「子母熊」飯盒,吃的應該不比他少呀,怎麼輸出「功率」差這麼多。每每作文簿一發回來,魏的分數一定最高,大家都以「圍觀」致最高的「敬意」。一學期下來,他總是寫了三、四本的作文簿,我的只有半本不到,功力高低,早已見彰。
魏成為我的朋友是什麼時候,我記不得了。不像松林開學前暑訓練營第一天就打架來的印象深刻。個子不高,有著比同學「早熟」的臉孔及早白的頭髮,籃球打的好,跑步跑得快,一副運動好手。或許我們看對方「順眼」吧,下課期間經常坐在教室外花圃抬槓,所以「自然而然」地變成朋友,不然我也不是運動員加上作文分數有名的低,怎麼和他也搭不上關係。據我知他家裡似乎有一些我無法瞭解的複雜,總之他和祖父母住,父母親在蘇澳,那地方相當遠,國小三年級時在南方澳幫阿爸裝魚,坐車會經過蘇澳,我每次睡了有醒,醒了又睡,才到目的地。另外沒公車前,爺爺去蘇澳若早上四點出發中午才會走到,不能歇息。總之蠻遠的,因此魏並不經常見到他的父母親。
魏的家在三星街尾的一棟獨立三合院,房子有了些歷史,屋子的位置相當醒目,沿著校門口橫向的道路向左直走,到三叉路和三星路會合後,再往前幾步路就可以看到那一棟三合院,淡藍白相間尖峰屋,屋外有個不大的晒穀場,和本福家比起來是小很多。
我總是想魏可能由他的「特殊」背景使得他的思考比同年紀同學早熟,也造就他的寫文章成熟度,聽說他的文章已被刊出來好幾次,像蘭陽青年或報紙等等,這樣的成就相當的了不起,特別在這樣小鄉下國中,其實宜蘭還沒規劃改造前,三星這樣的小鎮是極少人會路過,除了牛鬥、天送碑、或上太平山或仁澤的人員及少數登山的傢伙外,這地方似乎與世隔絕和柯林沒兩樣。曾聽老一輩講到因伐木關係三星曾一度的風華,鎮上還有兩家電影院和火車站的歷史,實在無法去想像。
如果說有朋友影響過我的人生,魏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上高中的事。我總發覺週遭每個人的故事經常讓人驚喜和嘆息,不管你是憋三或是老大。
我們都升上羅東高中但不同班,幾次在車站等車碰面、總會閒話家常一番。後來我騎了單車從柯林到羅東上學,我們碰面的次數愈來愈少。很不意外魏的寫作功力嶄露頭角,很快地被挖到羅東青年期刊的社團裡,我總想算羅青長了眼睛,知道挖到這樣的人才。魏在羅青幹的有聲有色,很快地就成了主編,他跟我邀稿過,真不知他是一時稿件短缺,或是記憶不佳,忘了我的作文功力如何。我只好硬著頭皮,寫了一篇「阿七仔的哲學」,被他修了不少才登上去。
事情發生在高二下吧?,我又被編到放牛班,像國中一樣。那時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一樣考試,得零分和五十分看來都一樣的日子,上了高中,不像國中總有「燒餅油條」的秋後算帳,所以只要臉皮夠厚,要麻木「不人」很簡單,老師也沒有你的皮條。「魏你認識吧?」「對啊!老同學」「聽說他自殺。」「你聽誰說的,別開玩笑。」「真的,聽說他躲在圖書館樓梯間的廁所裡割腕自殺。」「內按呢?」「送到醫院,好像沒事了?」我心裡突然覺得有一道牆迎面撞來。這事傳得相當快,整個學校的人都知道。我也很快地和以前的老同學們聯絡,瞭解更多的事,可是魏的內心的世界卻不得而知。我猜想是和家裡、聯考、學校因素有關。那樣一個柏楊剛出版「醜陋的中國人」,為著「刺鳥」的內容做無數次的討論,也是野火集第一版剛剛才出印刷機的年代,難道這樣野鴿子黃昏的故事也發生在我的同學嗎?我的心情相當的複雜,擔心他的情況。
終於找到了時間,搭上我坐了三年往三星的熟悉公車去見老同學,一樣是尖峰屋,我記得那一天,天氣相當晴朗,就是藍天白雲。他家有些整修但大致一樣,魏躺在「ㄎㄨㄥ、」床上,用憔悴的臉色露出一絲的微笑來歡迎我。他的手腕仍包紮著紗布,我想就是割傷的位置。放下我的水果,寒暄幾句,逐漸地和他談到一些「正題」,才大概瞭解家裡因素造成他心裡的怨世以及高中裡聯考至上的窒息風氣,「醬缸」次文化。以一個心思細密,對情感敏銳的人,不免會有這樣的念頭。雖然當時的我相當開朗,就單單升學主義的陰魂不散,就讓我滿腦子想著「逃學」(我真的逃了,過程以後再談),況且他的遭遇似乎超出我想像的複雜。我看到他床邊躺著兩本書,拒絕聯考的小子和獨家新聞都是吳祥輝的作品。他跟我提吳的作品,並且推薦我看,我一直沒機會看吳的東西,想想就收下,要離開時,魏跟我說了些話,自今仍難以忘卻:
「當我在醫院被救醒時,我又回到惡夢中」
「血在流失的時候,你知道嗎?我全身真的都放鬆了,輕飄飄的,一點都沒有負擔或痛苦」。
聽說好像他又多留了一年在學校,後來去哪?全沒消息了。我也沒有過聯考這一關,把不少老師下巴「弄掉」了,在台北躲了一年才入大學,吳的兩本書仍帶在身上。那時覺得蠻風風雨雨的日子,現在想來恐怕都嚇不動一隻毛毛蟲。
過約十五年,為了登記結婚戶口,路經他的三星老家,張望一下,看來似乎很久沒人住了。
「老師,作文可以明天交嗎?」
- May 06 Fri 2005 12:21
三星少年ㄟ:魏的作文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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